【点评】　本篇可以分为两个部分：第一到第四段谈“师之道”，第五、六段谈“文之道”。其中，第二部分是本文的核心。柳宗元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导者之一，在本文中他一方面细述了自己文风的变化，即年少时喜写骈体文，“及长”（主要是被贬永州后）文体发生了变化，开始提倡古文，反对“骈四俪六，锦心绣口”（《乞巧文》）的骈体文。另一方面，他鲜明地提出了“文者以明道”的主张，文是表达“道”的手段，而“道”乃“文”的核心内容，这里的“道”主要是指儒家思想，这与韩愈的“文以载道”是一致的。文中还提到了许多创作心得、技法，值得我们借鉴学习，比如在“抑”和“扬”之间让文章既含蓄又明快，在“疏”和“廉”之间让文章既畅达又简洁，在“激”和“固”之间让文章既轻盈又厚重等等。

需要注意的是，在谈到“文者以明道”时，柳宗元并未将《谷梁传》列入“取道之原”的儒家经典中，而是将其归于应作为参考的第二类文献。此处涉及中唐疑经思潮的诸多问题。隋炀帝时始以“明经”科取士，之后唐承隋制，将《三礼》（《周礼》、《仪礼》、《礼记》），《三传》（《左传》、《公羊传》、《谷梁传》），以及《易》、《书》、《诗》，并称为“九经”。柳宗元在文中只列了五经，而将《谷梁传》踢开，表明了他不以传注（包括《左传》、《公羊传》）为经的立场。这主要是受到了王通、刘知几、啖助等新“《春秋》学”派的影响，他们反对以己意代替圣人之意的传统经传解释。从柳宗元其他的文章中也可以屡屡见到其对“俗儒”、“陋儒”的猛烈批判，他将这些拘守章句、严分家法的“章句师”讥讽为“党枯竹，护朽骨”（《唐故给事中皇太子侍读陆文通先生墓表》），主张撇开汉学传注，重新解释五经。因而可以说，在儒学从“汉学”向“宋学”转变的潮流中，柳宗元是独有建树的人物。

段太尉逸事状　柳宗元

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，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。王子晞为尚书，领行营节度使，寓军邠州，纵士卒无赖。邠人偷嗜暴恶者，率以货窜名军伍中，则肆志，吏不得问。日群行丐取于市(10)，不嗛(11)，辄奋击折人手足(12)，椎釜鬲瓮盎盈道上(13)，袒臂徐去，至撞杀孕妇人(14)。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(15)，戚不敢言(16)。

【注释】　太尉：官职名，为正一品，唐代以太尉、司徒、司空为三公，但已非实职。此处指段秀实，字成公，生于719年，唐朝中期名将。783年，泾原地方士兵兵变，朱泚占据长安，唐德宗仓皇出逃到奉天（今陕西乾县），朱泚围攻奉天一月有余，未果后退守长安。段秀实被朱泚逼做伪官，初时与左骁卫将军刘海宾、泾原都虞侯何明礼、孔目官岐灵岳等密谋兵变诛杀朱泚，迎接德宗回朝。然而事情败露，歧灵岳独自承担罪名而死。之后，朱泚传召众人商议称帝之事，段秀实痛骂朱泚，并以朝笏猛击朱泚额头，遂被杀害。唐德宗听闻段秀实死讯，甚为悔恨，下令追赠他为太尉，谥号忠烈。777年，段秀实被授任泾州（在今甘肃省泾川县北）刺史。汾阳王：即郭子仪，762年太原、绛州兵变之际，他被封为汾阳王，出镇绛州，不久其兵权被解除；763年，郭子仪再度被任命为关内河东副元帅、河中节度使，治河中。居蒲：指郭子仪的官邸在蒲州（今山西省永济县）。王子晞：汾阳王郭子仪之子郭晞，年少时就随其父征伐杀敌，安史之乱时，曾奉诏平乱，功勋显著。领：兼任。节度使：官名，唐初沿北周及隋时旧制，在重要地区设立总管，后改称为都督，总理数州的军事。安史之乱后遍设于国内。一节度使统管一道或数州，总揽军、民、财政。寓军：在辖区之外驻军。邠（bīn）州：相当于今陕西彬县、长武、旬邑、永寿四县地。纵：放任。无赖：作动词用，指行无赖犯法之事。偷：巧诈，不厚道。嗜：贪婪。暴恶者：残暴凶恶的人。货：指财物，此处指贿赂。窜名：指以不正当手段列名其中。肆志：肆意妄为。(10)丐取：强取、勒索。(11)嗛（qiè）：通“慊”，满足。(12)辄：立即，就。奋击：奋力攻击。(13)椎（chuí）：捶击的工具，也用作动词，即用椎打击。釜：炊器，犹锅。鬲（lì）：一种炊器，三足中空而曲。瓮（wènɡ）：盛酒的陶器。盎（ànɡ）：盆类盛器。盈：堆满。(14)撞杀：因撞击而致死。(15)白孝德：本是安西胡人，少年从军，追随唐朝名将李光弼，为其副将，官至北庭行营节度使，又徙邠宁节度使。累封昌化郡王，历太子少傅卒。(16)戚不敢言：心中忧虑而不敢言说。

太尉自州以状白府，愿计事。至则曰：“天子以生人付公理，公见人被暴害，因恬然。且大乱，若何？”孝德曰：“愿奉教。”太尉曰：“某为泾州，甚适，少事，今不忍人无寇暴死，以乱天子边事。公诚以都虞侯命某者(10)，能为公已乱(11)，使公之人不得害。”孝德曰：“幸甚！”如太尉请(12)。

【注释】　状：陈述事实的一种官方文书。白：禀告、陈述。府：指邠宁节度使官府。愿计事：愿意商计公事。生人：指百姓。付：托付。公：指白孝德。理：治理，唐代为避高宗李治名讳，用“理”代“治”。且：将要。若何：如何，怎么办。奉教：接受教导。战国乐毅《报燕惠王书》：“臣虽不佞，数奉教于君子矣。”某为泾州：我为泾州刺史时。某，为自称之词，指代“我”。无寇暴死：没有遇到寇乱却突然遇害。边事：边防事务。(10)都虞侯：官职名，在军中担任执法之事。(11)已：停止，此处指制止。(12)如太尉请：按照太尉段秀实所请求的那样去做。

既署一月，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，又以刃刺酒翁，坏酿器，酒流沟中。太尉列卒取十七人，皆断头注槊上，植市门外。晞一营大噪，尽甲。孝德震恐，召太尉曰：“将奈何？”太尉曰：“无伤也，请辞于军(10)。”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，太尉尽辞去。解佩刀，选老躄者一人持马(11)，至晞门下。甲者出，太尉笑且入曰：“杀一老卒，何甲也？吾戴吾头来矣！”甲者愕。因谕曰(12)：“尚书固负若属耶(13)？副元帅固负若属耶？奈何欲以乱败郭氏(14)？为白尚书(15)，出听我言。”

【注释】　署：兼摄，指暂任某官职。取：强取豪夺。酒翁：《资治通鉴》胡省三注：“酒翁，酿酒者也。今人呼为‘酒大工’。”列卒：陈兵布阵。取：捉拿。注槊（shuò）：砍下头颅插在长矛上。植：竖立。市门：古代市场出入有门，并按时开关。大噪：大声喧闹，骚乱不安。甲：披上战甲。无伤：没有什么关系。(10)辞：解说、辩解，此处作动词用。(11)老躄（bì）：年老且跛足。(12)谕：开导。(13)尚书：当时郭晞兼任检校工部尚书。固：岂，难道。负：辜负。若属：汝辈，你们。(14)奈何欲以乱败郭氏：（你们）为什么要去胡作非为败坏郭家的名声呢？(15)为白尚书：替我禀告尚书（郭晞）。

晞出见太尉。太尉曰：“副元帅勋塞天地，当务始终。今尚书恣卒为暴，暴且乱，乱天子边，欲谁归罪？罪且及副元帅。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，杀害人，如是不止，几日不大乱？大乱由尚书出，人皆曰，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，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？”言未毕，晞再拜曰：“公幸教晞以道，恩甚大，愿奉军以从。”顾叱左右曰：“皆解甲，散还火伍中，敢哗者死(10)！”太尉曰：“吾未晡食(11)，请假设草具(12)。”既食，曰：“吾疾作(13)，愿留宿门下。”命持马者去，旦日来(14)。遂卧军中。晞不解衣，戒候卒击柝卫太尉(15)。旦，俱至孝德所，谢不能(16)，请改过。邠州由是无祸。

【注释】　当务始终：应该让好名声有始有终。恣：放纵。暴且乱：凶暴之事将引发动乱。欲谁归罪：将让谁来承担罪责呢？及：殃及、牵累。戢（jí）士：管束兵士。奉军以从：率领全军遵从您所说的道理。顾叱左右：回过头呵斥左右全副武装的士卒。火伍：指队伍，古代兵制，以五人为伍，以十人为火。(10)敢哗者死：胆敢喧哗闹事的人一律处死。(11)晡（bū）食：指吃晚饭。晡，指申时。(12)请假设草具：请借（军中之地）安排一顿粗简的晚饭。草具，粗劣的饭食，在这里是自谦客气的用法。《战国策·齐策四》：“左右以君贱之也，食以草具。”(13)疾作：疾病发作。(14)旦日：明天，第二天。(15)柝（tuò）：古代巡夜人用以敲击报更的木梆。(16)谢不能：抱歉自己没有治理军队的能力。

先是，太尉在泾州，为营田官。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，自占数十顷，给与农，曰：“且熟，归我半。”是岁大旱，野无草，农以告谌。谌曰：“我知入数而已，不知旱也。”督责益急。农且饥死，无以偿，即告太尉。

【注释】　营田官：官职名，管理田政的官员，下属于节度使。唐朝兵制，驻军万人以上置营田副使一人，掌管军队屯垦。

太尉判状辞甚巽，使人求谕谌。谌盛怒，召农者曰：“我畏段某耶？何敢言我！”取判铺背上，以大杖击二十，垂死，舆来廷中。太尉大泣曰：“乃我困汝！”即自取水洗去血，裂裳衣疮，手注善药，旦夕自哺农者，然后食。取骑马卖，市谷代偿，使勿知。

【注释】　判状：判案文书。巽（xùn）：谦恭。使人求谕谌：派人请求并劝告谌。取判铺背上：将判状置于那个农民的背上。舆（yú）来廷中：用车将农民送到（段秀实官署的）廷中。舆，用车运载。困：用作动词，使受困苦。裂裳衣（yì）疮：撕裂衣裳用以包扎（农民的）伤口。衣，用作动词，意为包扎、裹扎。手注善药：亲手敷上好药。注，敷药。哺：喂食。市谷代偿：购买粮谷以替农民偿还（焦令谌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