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过唐朝从陈子昂起,也有一种排斥六朝的运动。陈子昂《与东方公书》说:
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,彩丽竞繁,而兴寄都绝,每以永叹。
李白的“佳句”,虽“往往似阴铿”,也“数典忘祖”,用“自从建安来,绮丽不足珍”一句话把六朝诗人不分皂白地骂尽。后来一般论诗者往往尾随陈子昂、李白,以“绮丽”二字看成六朝人的大罪状,一味推尊盛唐。他们好像以为唐诗是平地一声雷似的起来的。历史家分诗的时期,也往往把六朝归入一个段落,唐朝又归入另一段落,好像以为两段落中间有一个很清楚的分水线。这种卑六朝而尊唐的传统的看法不但是对于六朝不公平,而且也没有认清历史的连续性。平心而论,如果我们把六朝诗和唐诗摆在一个平面上去横看,六朝自较唐稍逊。六朝诗人才打新方向走,还在努力于新风格的尝试,自然不免有许多缺点。但是如果把六朝诗和唐诗摆在一条历史线上去纵看,唐人却是六朝人的承继者,六朝人创业,唐人只是守成。说者常谓诗的格调自唐而始备,其实唐诗的格调都是从六朝诗的格调演化出来的。
文学史本来不可强分时期,如果一定要分,中国诗的转变只有两个大关键。第一个是乐府五言的兴盛,从十九首起到陶潜止。它的最大的特征是把《诗经》的变化多端的章法、句法和韵法变成整齐一律,把《诗经》的低徊往复一唱三叹的音节变成直率平坦。我们试来比较两首诗,一是《诗经·秦风·蒹葭》:
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;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
蒹葭凄凄,白露未晞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湄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跻;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坻。
蒹葭采采,白露未已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涘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右;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沚。
一是《古诗十九首》的《涉江采芙蓉》:
涉江采芙蓉,兰泽多芳草。采之欲遗谁?所思在远道,还顾望旧乡,长路漫浩浩。同心而离居,忧伤以终老。